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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画坛的哲人:平山郁夫——我有良师之四
 

人们常说,当你站在一个新的世界面前,你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你走进这个世界的大门。平山郁夫先生是我到日本后认识的第一个大画家,我真的很幸运,因为通过平山郁夫其人和他的巨大的艺术工程——丝绸之路的行旅,我切身感知到一个大艺术家是怎样引领当代社会思潮的,这不但大大地影响了我的留学生活,更左右了我对艺术道路的选择,在我的人生观里注入了许多重要的要素。

为了留学,我来到东京,因为离开学还有数日,我就在大使馆住下了。大使符浩是位十分儒雅的人,与日本文化界人士过从甚密,在我住下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对我说,下午平山郁夫先生要来拜访,让我也见一见。下午,我随着大使走进会客厅,只见平山郁夫先生已经到了。我眼前是一位戴副眼镜、极其彬彬有礼的人物,虽然我一句日文也不懂,但是他那极富磁性的柔和的声音却吸引着我。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得知,虽然那时“文革”刚结束不久,平山先生就已经开始了频繁的中国旅行,可见他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感情。当我和他握手言别的时候,他对我说了许多叮嘱的话,俨然已经是先生对待学生。我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睛里笼罩着一种苦涩的神情,这种神情让我认识到这还是一位经常沉思的哲人。

我到日本的时候,正赶上日本的美食时代,日本的泡沫经济已经开始显现,吃喝侈縻之风日盛,物质生活越来越西方化,令人咋舌的是,西方娱乐文化像洪水般涌进,而刚从战后的疲惫中挣扎出来的日本社会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接受了它们。与此同时,日本人的内心也出现了严重的失落感,他们对这种现象有怀疑,有不安,甚至产生了自我否定的情绪。自我否定是最能蚕食心灵的,心灵被蚕食的痛苦靠物质的给予是无法疗治的,只有心田的复苏才是最好的灵药。正是平山先生探索和求知的努力,逐渐清扫着被物欲尘蒙了的日本人的心田。

平山先生是我熟悉的人当中惟一一位直接受害于广岛“原爆”的人,他当时还不到10岁,虽被疏散到市郊,但离“原爆”中心不到13公里,受到过原子能幅射,最让他痛苦的是,留在城里的亲人、亲戚死伤大半,特别是他最喜欢的哥哥死在了原爆下。我曾见到过他谈及此事时的眼泪。若干年后,他来到东京艺术大学就学时,写下他的心境,说他从充满死亡阴影的广岛来到东京,看见了一片绿色,那些绿树浑身涌动着强烈的生命;那生命给他的感动是他内心复苏的契机。同时他也发现有一种病比原子病更可怕,那就是对和平的绝望。他决心以画笔来追求和平,以信念来统帅自己的画笔。他的友人曾劝他创作“原爆”后的广岛,但他没有去画惨绝人寰的景象,而是创作了一幅轰动当时的作品——佛教传来。画面上唐玄奘穿着白衣,骑着黑马,在繁茂的印度花木中缓缓前行。玄奘取经的史迹感动了他,玄奘的使命感更坚定了他的志向;是这共鸣,使他开始了“丝绸之路的行旅”的伟业。“佛教传来——丝绸之路的行旅”的精神情感像泉水一般流进了日本人的心田,滋润他们,营养他们,因为这里面有沉潜在日本人心底里超越时空的文化原流。溯源求本,返归原点,追求和平之旅,在日本渐渐形成了一股文化热潮,关于丝绸之路的历史和遗迹的介绍铺天盖地,先生的创作也成了全社会注目的焦点。每当先生的画展开幕都人满为患,等待入场的观众排队一直排到大街上,同时去中国敦煌的旅行也达到了高潮。日本国家电视台NHK在先生的协助下拍摄了史无前例的大型系列记录片,有位日本学者把日本人对丝绸之路的感情称为“苦恋”。这苦恋之情是平山先生诱发并引导的,卷起如此的时代风云是要有怎样的智慧、怎样的魄力呀!在我真正成为他的学生之后,才清楚地看到内在的根由。

日本有许多艺术院校,可是只有东京艺术大学的平山郁夫研究室与中国的文化艺术有关。平山郁夫研究室,又名敦煌研究室,这是我最想去的地方。与平山先生第一次见面后,就似乎有约,所以当我在武藏野美术大学的硕士课程一修完,就考进了平山研究室。我入学不到一个学期,恰逢先生要率文部省的考察团前往敦煌,先生说带我一同去,这可让我高兴极了。说起来真惭愧,那时我非但没有去过敦煌,而且对敦煌也一点不了解,敦煌对于我仿佛是梦幻般遥远的异域。我先期回国省母,后赶到兰州与先生一行会合,然后到酒泉,再向敦煌进发。

进入戈壁滩,眼前的景色让我大失所望,只见一望无际的沙丘,单调一色的柔缓的起伏线条,有时连风声都没有,堪称“死寂”。先生看见了我失望的表情,什么也没有说,下车后拿起速写本,让我跟着他去写生。我好纳闷,心想先生已经来过许多次,为什么还这样兴致盎然?我拿着速写本,拎着一个热水瓶,跟着他走进沙丘,只见先生找到一个合适的丘顶,席地而坐,立刻开始画起来,在强烈的阳光下丝毫没有一点儿倦意,越画越专注。受到感染,我也坐在先生身后不远处埋头画起来,可是,当我抬起头来,发现先生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立刻跑下沙丘去寻找,足足跑了好几个沙丘,才看见先生匍伏在一个沙丘下面。我急忙跑过去,一看,原来先生正对着一朵蓝色的小花作写生。这真是一朵不可思议的小花,它单薄、娇嫩,长在一根细茎上,就像是插在沙里,周围竟没有一点儿小草。先生画完后合上速写本,没有急于站起来,而是默默地对着小花。先生注意到我已来到身边,便微笑着对我说:“我相信,不会有人对这朵小花的生命力不感到惊讶的,我刚见到时也被震住了。在这好像不会有生命存在的环境里,它竟开得如此欣欣向荣,它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呢?其实,我们都误解了,这里实在是一个充满生命的环境,这朵小花是和其他无数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只是不被我们平常的眼睛所看得见罢了,所以让我特别激动。”先生的话像有魔法一样,使我眼前的景色为之一变,它们不但是有生命,而且是有大生命的。我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地浮现出先生的大画——“流沙净土变”,画面是一队驼帮静静地走在广袤的沙漠上。以前我对这幅画一直有些不理解,觉得它太安静太单纯,缺少戏剧性。现在我终于懂得了先生创作此画的真意了。他画的不是眼前的风光,而是他心中的壮景。因为他听见了,他看见了,他听见了千年不断的驼铃,看见了千年不灭的足印。人类憧憬和平、追求幸福的心,使这条古老漫长的旅途成为一条传达文明、交汇文化的大河;伟大的佛教,就像这条大河里的浪花,渐行渐远,渐至东方。先生以他特殊的敏感,能与历史脉搏产生共振。先生此画的手法非常有趣,它既不是写实,又不是写虚,画面虽然十分鲜明,但画中的景物却没清晰的轮廓,站在画前,你越想看清楚,就越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带入幻境,越让你去追寻它的真髓。在先生的心里,曾经存在过的生命都不会消失,他和它们相处、相交,开敞心腑。他在这条伟大的河流中沐浴、浸淫,从而汲取那超越时空的能量。我记得,那天正是中秋节,晚饭后大家一起爬上鸣沙山,那真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清明爽朗的中秋之夜。我们在月下照像,月亮就像是挂在身后的灯笼。我只知道水中月似可捞,没想到天中月也似可触。鸣沙山上的沙地渐渐散掉白天的热气,温暖柔和得像地毯,我坐在上面享受着这妙不可言的月夜。先生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双手抱在胸前,抬着头注视着月亮。我和先生攀谈起来,先生说,不少人到了这里,说这里没有风景可看,其实,只要会看,你就会发现这里真是太丰富了,在东京是绝不可能与天地这么接近,也不可能和历史这么相熟的。我说,在中国的古诗里,隔代的、异地的人都是靠月亮才联系在一起的,看到月亮就不会感到寂寞。先生笑了起来,说:“是啊,现在我就是这种感受。”月光象琼浆一样倾泻下来,布满先生的全身,这时我想,这片沙漠通过他心胸的吞吐才产生了极大的审美价值,也只有这样的心胸,才拥有引领时代思潮的巨能。

第二天,我随着先生进了莫高窟。一个又一个洞窟里华美的壁画,精致的塑像让我大惊不已,仿佛走进了丝绸之路的心脏。惊叹之余,我又产生了许多不解的疑问,为什么在这样僻远的沙漠中会有如此精美的艺术宝库,洞窟又为什么这样狭小昏暗?先生说,“这是佛的世界,是祈祷的世界,只要想祈祷,不论什么环境都是最好的地方。你别看这洞窟狭小,祈祷者的精神在这里会获得最大的自由,所以不会觉得狭小。”这时我注意到先生的面容,那表情既象久别重逢的人那样得到莫大安慰,又像一见钟情的人充满了兴奋。先生站在壁画前,一会儿凝神不动,一会儿又不停地巡走环视。此时我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使他有这样大的热情能不辞劳苦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这里?先生说,他每到这里,心里就会涌出许多美好的愿望,而且极有信心去完成这些愿望,并且愿望越宏大,信心也就越强。先生又说:“要知道,这些愿望就是画家创作灵感的源泉。没有强烈的愿望,仅凭技巧是不可能进行创作的,更不用说创作有意义的作品了。”那一瞬间,我深深地被先生触动了,第一次这么直截了当地碰撞到艺术的创作灵魂的问题,是老师的言传身教把我从原有的境界里提升上来。

在第五十七窟,我们看到了那尊最美的观音。先生打开了他最大的速写本,画得又准确又细腻,那壁画上的观音,仿佛是进入他的血液再落到他的笔下。我向他讨教诀窍,先生说没有什么诀窍,要说有,那就是聚精会神地看那壁画,那些线条时而有力,时而纤细,可没有一点犹疑,通过它们你可以感受到当时画它们时画家的脉动,它们会告诉你很多,所以每画一次,你就会成长很多。

平山先生是文化部的贵宾,早就得到特别的许可,可以进入任何一个洞窟,可以打灯看画,可以照像摄影等等,可是他从未这样做,即便是画观音的时候,也只借着洞口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当我们看完最后一个洞窟,谁都舍不得离开,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先生痛下决心似地对大家说:“好吧,让我们打开电筒再好好看一次,不过,只准三十秒。”大家闻声立刻欢呼起来,四五个电筒同时打开,那雄壮伟大的“极乐西方净土图”像是被揭开了帏幕,在场的人一起大喊:“卅,廿九,廿八……四、三、二、一”,手电唰地一下全关上。走到洞外,我看到先生的眼镜后面有泪痕闪烁,这深情的目光让人明白,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没有感恩戴德之意,是无法把握艺术的真正价值的。

山背后的山脚处,有许多排列不整齐的小洞窟,先生对我们说,这是画壁画的画工们住的地方。这些洞窟又小又暗,走进去,腰也伸不直,里面只有一个土垒的、看起来是用来做床的土堆,离洞口只有一步之遥,墙上有个小龛似的小洞是放油灯用的,没有摆放家具物什的地方。画出那么伟大的壁画的人,竟是住在这种地方的画工们,这样惊人的悬殊对比,让我震动不已。我也明白先生为什么带我们到这里来。这种震撼一直伴随着我,那小小的洞窟,每每会在我遇到难关几乎要丧失斗志的时候回到心里,给我振奋的力量。

从敦煌回到日本教室,我迫不及待地开始作壁画的摹写,想把获得的新鲜感受表达出来。我选择了一幅飞天图,这幅壁画已经剥落,为了把那斑剥的感觉画出来,我用了涂擦手法而放弃了线描。有一天我正伏案,忽然发现平山先生站在我的身后,似乎已经看了我一会儿。我连忙站了起来,看见他皱了皱眉头,对我说:“你这样画不对头,这是抓了芝麻,丢掉西瓜的办法。”说着就坐上我的位子,挑了支长锋笔,说:“我来画给你看。”先生的话音刚落地,刚刚还是鸦雀无声的教室立马哄乱起来,大家都围了过来。原来平山先生在学生面前从未执笔演示过,所以他的当众演示立刻就成了一件大事。先生以中锋运笔,不紧不慢,不一会儿,那缠在飞天身上的飘带就在空中扬起,那用力十分均匀的线条充满弹性,婉曲变化,像是受着风的鼓动而舒展。同学们拍手称好,先生站起来说:“线是壁画中最要紧的要素,虽然它们已经斑斑剥剥,却依然生动,是因为线的生命没有断裂。而涂涂擦擦,从一开始就把线破坏掉,以后你无论怎样去添加颜色都无法挽救了。要知道,你求形,就会失神,只有求神,才会得形。”先生的话成了我求艺的“箴言”,他总是在我最容易滑倒的地方把我拽住,而且钉下一个柱子,让我不再重蹈覆辙。

有一件事至今回忆起来,歉意和感激都会在我心里同时涌起。平山先生除了对我的壁画临摹很重视以外,也很关注我的日本画创作。在离毕业还有半年的一次作品讲评会之后,先生对我说:“在你毕业的时候,为你办一个日本画的个展如何?你的日本画很有个性,你只要准备十二到十五幅作品就行了,其他的我都会安排好的。”他这样说,不但让我大吃一惊,也让其他同学十分诧异,因为作为学生还没有谁得到过这种机会。当时,我满口言谢,但心中也另有一份苦衷。当时我正在准确一个水墨画的画展,因为日本画的画法与我的个性不合,我已决定不再画日本画了,那么准备日本画画展对于我就只是叉了道的“好消息”。我几次想向先生说明,可又欲言又止,就这样一拖就是几个月。想到先生是个有言必行的人,相信已经在做安排了,只好硬着头皮向先生坦陈。我以为先生会大发雷霆,但他没有,反而让我把准备的水墨画作拿去给他过目。过了几天,待他看了我的画之后,我悄悄地问他有没有生气,先生笑说:“你对事情的处理当然让我生气,但是你的选择是对的,也就不气了。”之后,先生还特地为我的画展和画册题辞寄言,让我十分感激。先生对我既严又宽,其标准就在“选择”上,选择不能错,这是先生给我的又一个人生准则。

2005年10月的一天下午,我在景德镇的瓷窑画瓷,忽然发生了一件令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平山先生竟然来到我面前!他是到黄山旅游的,听说我在景德镇画瓷,就绕道来看我,顺便再看看中国的瓷都。其时我正穿着工作服,盘腿坐在铺着薄棉絮的地板上在瓷坯上画画。亲眼看见我认真地工作,平山老师大加称赞:“在这里看到你,真不错。我没想到你能这样努力干活,老实说,我还以为你又到什么地方去玩了呢,你干得很有成绩,不少画画得很精彩,这下真让我放心了。”我在景德镇已经画了一个礼拜,已烧出了不少件东西,于是连忙将已烧出来的和还未烧的都搬了过来,先生一会站一会儿坐,一件件过目,与他的夫人和随行人员一起欣赏、讨论,我则像应考的学生紧张得喘不过气。对于我们这些学生为说,平山先生已经越来越是云端上的人了,他不仅是被授予文化功勋的大画家,在日本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在中日之间是纽带般的关键存在,而且在国际上也起着不可取代的作用,他是联合国的文化大使,为保护世界文化遗产在全世界奔波。今天见到他依然惦记着我,我心中的感激是不可言喻的。我们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平山先生那里大约是,一日为弟子,就一辈子都被期待和挂牵了。先生临走时对我说,:“给我画一个小小的净瓶吧。”并且说,“就画竹子,你的竹子画得很好!”我满心惭愧,因为让我画瓶,是老师给学生的最大的嘉许了,先生为了鼓励我可谓用尽苦心。在先生的思想和画业里有我汲取不尽的营养,而先生对我的谆谆教诲更是我的护身灵丹,我会在我的工作中体现出对它的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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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精灵的博客
    转载时间:2016年0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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