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看那种日本人———抿着嘴,轻轻地微笑,一手叠放在另外一只手上,虽然是身体很放松地坐着,但大部分时候都是纹丝不动、衣褶不皱。所谓礼仪,便是从这样的表象中表达出来的吧。
柳宗悦在照片中,就是以这种姿态传世的。他出生的时候,正是康有为、梁启超在力图革新中国的1889年,去世的时候则是中国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1961年。而他这个日本人,毕生致力于研究民间艺术,搜集、整理日本、朝鲜等地的民间工艺产品,并且升华到“道”的境界。
读柳宗悦有关“工艺”与“美术”的比较,令我想起“南宗慧能”与“北宗神秀”的故事。“慧能”是划时代的佛教大师,他那无文化而能“顿悟”的故事流传甚广,与之对比,神秀就显得平凡黯淡。这之后多年,多少人把“顿悟”挂在嘴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慧能”那样的大师级人物。
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说明天才罕有,大部分人都没有重走天才的捷径。其实,神秀勤恳修炼的方式,才是普通人的明智之选。
柳宗悦也是如此这般对比美术与工艺的,他说:如果只有美是美之通途,这样的希望就过于渺茫,因为美术是少数天才所胜任的工作。给予凡夫俗子以美之通途,只有工艺之道。即使没有文化的人,与神的邂逅机缘也是相同的。
何谓“与神的邂逅机缘”?柳宗悦大大赞扬了生于无心之作的精美作品,他甚至认为,历史上传承下来的文物佳品,大多数是匿名人制作的实用品。
很不幸,大部分中国人现在说到工艺品,直接联想的是那些粗制滥造、做工繁复做作、毫无实际用途的摆设,可是日本人口中的工艺品,核心价值是“实用”,也就是说这些实用品一定要是能为日常所用,即有“服务心态、忠顺之德”,绝不能有“逆反或炫耀之心、自我之念”,高傲或恶劣的风格都是不允许的。
譬如,讲究茶艺之道的“茶人们”,喜欢素色的粗瓷,认为那才是雅致。如果加上装饰,就会认为它是故意扭曲造型致使古雅之气消失,搔首弄姿令人讨厌。
柳宗悦与徐霞客一样,是一个周游全国的旅行家,但他却不是为了欣赏景色、参拜名胜,而是要寻访具有日本面貌的、常见的但值得夸赞的乡土产品,有关这些美丽东西的内容可见于《日本手工艺》那本书。
“个性”是我们这个时代极力倡导的东西,但是柳宗悦对它却不是很感冒。他认为,个性的美生于无心之美,而只有恪守传统,才能把握工艺的发展方向。而他有一个值得我们玩味的观点:单调、反复的劳作,才有可能诞生美的器物。
一般人都会很厌烦重复单调的生活,认为人会因此变得麻木、机械,可是柳宗悦认为:长久的劳动之后,无论怎样的工匠都将会成为各个品类的名师,通过无趣的重复,人能进入超越技术的更高境界———因为彼时彼刻,劳动的人已经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如此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然后就能产生“神来一笔”的创作。
柳宗悦还有另外一个值得探究的观点,他认为佳作源自合作,即将生产一件产品的工序分解为若干步骤,交由多人去合作,在有秩序的组织中,优秀团队诞生优秀的工艺。我们当然可以从历史中找出若干正面的例证。但这也让我想起深圳大芬村,他们不就是这样以分工合作的方式模仿名画的吗?似乎迄今为止也并没有诞生惊人的作品。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这个时代倡导个性之美,称赞独立创作出来的个性之物,流水线作业的产品怎样都觉得拿不上台面。
最后,还有一个核心的价值观需要强调的是:在柳宗悦看来,工艺之美只可能产生于人的手工,而与机械作业绝缘。但那个时代的他似乎忽视两点可能性,一是机器也有可能产生随机的创作,尤其是“人工智能”的未来发展可能性不可小觑。第二,机械也是可以与手工相结合的嘛,机械的发达在某种程度上拓展了人工创作的可能性范围。
柳宗悦将“工艺之美”阐释为“心受现世之约,心受净土之惑”,每一次美的诞生,都好比是凡人受到救助之手的引渡,这就是工艺之美给予我们的教诲。(20110219 新京报C04版)
责任编辑:王静